第202章 乱起
阿沛丹增彭措的意思再直白不过。
这位铁棒觉士出身的代僧正纯粹是在耍赖了,他那意思就是说:就算西来寺被灭与我们觉士会脱不了干系,那也是觉士们的个人行为,与我们觉士会无关。
这不是纯粹耍赖么?
洛桑群培气得破防,他也火了:“好,好……那么还请大师告诉我,你们觉士会的人连日来逗留于西来寺附近,这是何故?”
阿沛丹增彭措冷哼一声:“这事情你有脸问我?”
这是直接开团了。若说先前二人还是聊公事,这句话一说出口,洛桑群培就直接火了。
然而不等他说出话来,阿沛丹增彭措冷着脸说:“镇守使大人可是觉得本僧正这句话说得不对?”
洛桑群培铁青着脸哼了一声。
阿沛丹增彭措也不惯着他,语气冲得很:“觉士们在外游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归根结底,咱们觉士会在这瓜州,简直就像是没有土壤的黑粮!那些青派的弟子占据了庞大的寺庙,拥有众多的田地,可我们觉士会呢?我们有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有!”
“瓜州的固穷们不信咱们,觉士们便没有农奴供养!若非有人同情咱们,提供勉强可以吃饱的饭食,只怕咱们早就饿死街头了!”
“就在不久前!就在不久前,你与那龙树和尚操办寿辰,那慈云寺收到的钱财堆成了山,粮食用池子装也装不下!”
“这样的落差,镇守使大人,这样的落差下,你说说看!我们觉士们能够经受得住诱惑么!”
阿沛丹增彭措简直是在咆哮了,他似乎越说越气,唾沫星子甩得洛桑群培满脸都是。
然而洛桑群培挨了骂,忽然发现阿沛丹增彭措非但说得不错,简直就是极有道理。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阿沛丹增彭措为什么会一再强调西来寺被灭一事与他们无关了。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就与他们觉士会官方无关的。
这事情其实挺简单的,洛桑群培很快就有了方向。
事情是这样的。
是人就要吃饭,要吃饭就得耕耘,而耕耘却是农奴的活儿,贵族老爷们生来是享福的,不是干活儿的。这是大前提。
那么基于这个前提,能够发现的事情也就多了。觉士会的成员大多都是“雅西贵族”的一员,他们作为贵族老爷,生来就是被人伺候的。待他们长成,做得觉士、僧正,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些人已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陡然让他们自力更生,他们做得出来什么工作?
要知道陇右的百姓本就对觉士会厌恶至极,只不过觉士会没有遇到这方面的对手罢了!似其他的州县,本地民众信的是玄天升龙道,玄天升龙道大多数时候是不侵占田地的。如此一来,其他州县的觉士会才有机会从百姓们手中掠夺田产、扩充自身。“有了土地,不怕没有农奴”,这句雪域高原上的谚语深刻揭示了这个道理。
可是瓜州并非如此!
瓜州有佛门,佛门才是瓜州最大的地主。
如此一来,觉士会的嚼谷、信众从何处来?
洛桑群培虽然自认自己没有把事做绝,可是对待这些觉士,他本来也没多大好感,给予觉士会的经费也是有限的!
至于具体怎么个有限……
洛桑群培给的钱粮只够觉士会吃饱,但要再做其他的事,难。
换句话说,阿沛丹增彭措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他们觉士会占着名头,偏偏混得这样差,明着与佛门竞争又竞争不过,这心理落差该是如何?他们觉士会的底层觉士对待佛门的态度,又该如何?
恰巧洛桑群培手下的人也有需要觉士会的,他们要么是“桑珠府”安插的钉子,要么自家信奉觉士会,两边于是一拍即合。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然而纵然有着这些贵族的长期资助,觉士会这日子也只能说是“还行”,原本么,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日子嘛,总是混一混就过了,也没多少大不了的,无非少吃两顿肉而已,大家能忍。
可是前段时间洛桑群培不是给龙树和尚张罗着过寿么……那件事可是全瓜州都知道的!那排场,那阔气!这样大的事,能瞒得住谁?况且洛桑群培本就是冲着秀肌肉去的,就是要显摆!就是要大秀特秀!
好吧,事实证明洛桑群培这件事办得非常漂亮,“德勒府”、“桑珠府”乃至周华良的义军的确是被吓了一跳,大家都没敢轻举妄动,可是……
瓜州本地的觉士们破防了!
麻麻的,那一山一山的金银珠宝!一池子一池子的米面粮油!
再看看自己呢?
其实别说底层觉士们眼红了,就是阿沛丹增彭措自己也心里酸溜溜的。
人家龙树和尚戴的那是什么念珠?凤眼菩提!
自己这个呢?能比么?
大家都是一派领袖,我还是“主流”啊,这差距这么大的?
就是这种极度不平衡的心理落差下,觉士会弟子们开始骚动了。
这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人家红派的弟子吃香的喝辣的,咱们青派天天领救济粮,咋的,大家不都是光头?我莫非不如你?
“我莫非不如你”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人的好胜心一下就被勾动了!
所以说,万事怕解构。穷疯了的觉士会弟子们开始分析起青红两派的各自长短。结果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的结论是:靠,他们还不如咱们嘛!
都是信“父王天神”的,都是占地养佃农,咱们红派,豪夺!光明正大!他们青派,巧取!嘴脸虚伪!
何况咱们红派虽说就这么大猫小猫三两只,暂且养不起护教军,可是架不住咱有专门的铁棒觉士啊!那可都是忠告阶的修士为主的队伍,拳头大!他们青派有啥?
更何况……
红派的觉士会是正儿八经的“雅西贵族”,青派的佛子们呢……是个啥?王庭承认他们是贵族么?
咱们有实力有身份却没钱,他们有钱却没实力没身份……
打!
打农奴而已,打死也是白杀!
至于代僧正大人同不同意,那就不考虑了,反正出了事情他莫非还能逃?
打!
洛桑群培的分析至此而终。
他感到自己的唇舌前所未有的干燥,心脏跳得似乎要跃出胸膛。
父王天神啊……
想到自己这个极有可能的可怕推测,洛桑群培是真的怕了。
正在此时,一碗已经晾凉的酥油茶递了过来。
洛桑群培脸色苍白地接了茶,失魂落魄般一饮而尽,手一松,茶碗无力地滑向地面——
啪嚓!
茶碗摔碎的响动惊醒了镇守使大人,他抬起头,发现阿沛丹增彭措保持着递茶的姿势,眼神明灭不定,似有千言。
洛桑群培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吧……”
这一声,疲惫至极。
铁棒觉士深吸了口气,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口气却仍旧冷笑不已:“嘿嘿,镇守使大人向来看不起我们觉士会,觉得我们只会用铁棒抽打那些固穷,大人觉得这是错的!”
洛桑群培没有回复,这是事实,他不屑否认。
阿沛丹增彭措继续冷笑:“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大人可害怕了?”
洛桑群培仍然没有回复,因为这还是事实,他没法否认。
铁棒觉士声音幽幽,仿似一个勾人堕落的魔鬼:“大人害怕的不是青派,而是信奉青派的那些固穷们……他们是土着,我们是外来者,他们的祖辈全都扎根于此,我们呢?来此多久?”
他每说一个字,洛桑群培的脸色就更苍白一分,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
阿沛丹增彭措说得分毫不差,他们唐古坨人是外来者,而瓜州人才是瓜州的土着。土着们虽然是固穷,最下等的农奴,但他们的数量足足是唐古坨人的十几倍——不,若是将范围放大到整个陇右,分明应当是几十倍!
只要固穷们一拥而上,他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看看吧,看看!他们现在就敢打死觉士了!
觉士会的觉士们擅自行动,灭了西来寺满门,这件事先不谈对错,眼下能够确认的事情是:固穷们是真的有胆子、有能力对王庭的人出手的!
是对王庭,而不是对觉士会!
那些固穷们根本不会分清做出这事的是觉士会还是独自行动的觉士,他们只会说:是唐古坨人灭了他们的西来寺!
幽幽的声音缭绕,仿佛袅袅不绝的青烟,萦绕在房梁,也纠缠在洛桑群培的心头:“镇守使大人,无论你愿不愿意……”
阿沛丹增彭措握住了洛桑群培的手,眼神古怪:“我们,终究还是我们。”
我们,终究还是我们。
是啊,无论愿不愿意,他们起码还都是唐古坨人……
正在此时,门再次被粗暴地撞开,刚刚跑出去的帕甲连滚带爬的撞了进来。
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胸口剧烈起伏着,上气不接下气,神色已经是彻底慌了,说出的消息也极为恶劣:“大人,大师,王庭勇士……王庭勇士也有一伍被杀了!刚刚,就在刚刚发现的!”
阿沛丹增彭措举起茶碗,“滋”地吸了一口,看向洛桑群培:“如何?”
洛桑群培面色苍白无比。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