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八支明火照马,三十二健蹄踏碎截道小溪流,到了村边,停住了走马。
晚秋夜微冷,但却无云,霜白月光洒下,远远间灯火分散,近景也佳。
“各自回家,后日早晨便在河桥边习武处集合,再一起回军营,时间你们自己把握就好”
“诺”
听得众声诺,武小武跟其余同伴交代好后,脚踝一夹催马,沿村道缓缓走进村里,不过几日时间,却好似隔了好久好久。
“猱,到家了”
武小武跨腿过来,跃下马背,熄了火把,把借来的军中战马牵入草棚里,食槽里添了些好料,猱也照做了,转身想进屋,却已有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
“吃了么?”
李绣娘的声音到底没变,只是这想法不知怎的,就好似隔了许多年。
“还没,大比一完,就赶回来了”
“我去热饭,阿耶和叔叔正在喝茶,还未睡下哩——”
“你不也未睡下吗……”
“叔叔掐着时间,说你们不是今夜回便是明日早间回来,便多等了一会儿,你看,这不是没白等吗?!”
“嗯…谢谢”
武小武心中有股子暖流油然而生。
“这才几日就生分了,往后数年不回,不是疏同路人了?”
李绣娘的眸子一黯,低头轻语。
武小武激动道,“哪有!”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后才话音低了几度说,“明明怪想念的……”
李绣娘听了去,顿时忍俊不禁,转身就往屋里去了,武小武赶忙开口留住她。
在她不解等待目光中,武小武在马背上取下了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的,是大比头名赏的赏钱。
李绣娘接过,入手沉了下,甄首留了脉脉一眼与他,便走开了,而猱也很快叛逃跟了上去,就留武小武一人,故意避开不去看他们,露怯般抬眼侧首看月光。
进到里面,李青山和秦义只是看了他一眼,猱或许还比他受宠些,正抓着把配茶的毛豆狂啃。
“李叔,师傅,我回来了”
武小武走进去,道一声回。
“坐下吧,绣娘正忙着给你热饭呢”
武小武施了礼,刚直起身,李青山就朝案几边的木椅一指,示意他坐下。
多添了一个人,李青山娴熟地取了新茶,烫杯洗盏,头冲茶倒去腾起凫凫的轻烟,二冲茶过后,排好白净的杯,使一着‘韩信点兵’,便有了四盏青黄碧透茶汤。
“品品”
李青山用夹镊把茶置于武小武跟前,却之不恭的,拿起茶吹去初始烫热,再尖嘴啄杯沿,吸入小口茶汤,入口半含,落喉顺,微苦而后舌心处有丝丝不易显的回甘。
“小武,饭热好了”
李绣娘才从侧檐来,心胸起伏,还在擦着手,好似很赶紧。
“去吧,大比刚经受完就赶回来了,用了饭再喝上几杯热茶,然后便睡下罢”
武小武听话点头,便随李绣娘去了,绕过门前屋楣,走过天井栏院,进到厨房里边。
“你怎的不说话?”
李青山等李绣娘武小武切实走远了后,转而偏带不满地问秦义道。
“……”
“我能说什么……该说的早早便都交代嘱咐过了”
秦义则是一愣,不过还是有些搪塞般地回道,而他确实是每到这种时候便讷于言,索性不说的好。
“好歹拿了个头名赏回来,没丢你的脸,却连半句好话都不会说”
李青山没好气地指摘道。
“我徒弟,这是自然的”
秦义反倒觉得李青山的反应有些过了。
“啧,不知是个好的”
李青山反呛道。
“我是他师傅你是他师傅?”
“我是他师傅你是他师傅?!”
互相吹鼻子瞪眼,再再忍不住张口大笑,一则是觉得彼此都好笑;再则是各自自量于武小武的感情,这两年来确凿深厚了好多好多,态度变化也大。
「捡来的半个儿嘛……倒也不赖」,李青山拿起茶杯,也不品了,直接仰头一口倒入,却忘了茶新泡,被烫得骤跳,惹得秦义指着他一个劲儿嘲笑。
“够吗?够吗?”
看着扒饭动作狂乱的武小武,李绣娘只觉他于军中太累,这饭菜太少,起身便想在给他做点儿。
“嗝——”
武小武却是一声饱嗝,让她停下了脚步。
“咳咳——我用饭向来这样,你还不知道?”
“哪个晓得你去了军中变未变?!”
李绣娘白了他一眼,不好理他。
“前脚才说人三两日不见,就生分来着……”
武小武却说。
“对~还是你有理!”
李绣娘气得跺了脚,背过身去了。
“哪个有你没理啊?!”
李绣娘听了武小武再说这话,可忍受不了,回身就要与他理论。
只是这一转身回眸,不知怎的,武小武却到了眼前。
平日里不曾这样贴近,也未成想到现在的武小武,已经是她要仰起头才能看得全的高度了,好生感慨,又好生羞恼,想退一步,却被武小武搂住了腰肢,只得两手抵住他。
慢慢慢慢靠近,李绣娘身子也越来越紧绷,攥着武小武肩前的衣服便越歪扭。
恰霜月上中央,自方门外照见里堂,背映月中的两个小人,越来越靠近,好似下一分秒,两人的唇就要贴在一起了。
“哐锵~~”
听去异动,骤然醒觉,见糗的李绣娘,羞得满脸通红,小手使力作势推开武小武。
原是猱啃完了盘中配茶的毛豆,被李青山与秦义笑骂几句,把盘子送到后厨里来。
对于猱它这年轻灵兽来说,男女灵兽之事还很遥远,然则也不妨碍它打扰人类男女间事,虽然不是故意的就是了,见了两人尽皆羞赧模样,它不懂,但大受震撼。
盘子才脱手落地,砸碎一室安静,惊醒了月下两个小人儿。
可武小武手掌还未离了李绣娘的纤弱腰肢几寸,思及今日过后,四五年不见得能再轻易会面,怎好善罢甘休?!
只把欲挣开的李绣娘再揽入怀,瞬间印上她的柔唇。
月上人是何人?
不论月娥还是伐桂的一概不想,他只知道此时月下门堂里的伊人,正是心上人。
清冷的早冬夜晚,确实很凉,但他的怀抱很暖。
李绣娘看着眼前极近极近的武小武,感受着他的股股温热鼻息,缓缓闭了眼眸,随他所想。
猱在门槛前,进存疑,退不想,半张着嘴,看着两人唇齿温柔厮磨,只是兀自在哪儿发愣痴惘。
它仍是什么都不懂,但大受震撼……
正厅堂里,见两人久久不回来,李青山与秦义都活过了几十年头,若是不解其中事可说不过去,但也没去打扰,算是默许了。
平日里做惯了女儿奴的李青山,才走开一阵子,回来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坛子老酒,拍开酒封,秦义一闻,便知是老黄酒了。
又备上几碟下酒菜,一碟二两猪头肉,花生米毛豆各见半,却足足摆了七八个大碗。
“你何时备好的酒与菜?”
秦义不多问,只知今日李青山是有备而来,却不知今日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还需知会你一声不成?”
李青山瞟了秦义一眼,没好气道。
“那倒不用,就是难得见你这么不坦诚”
秦义能不知他是怎样一个性子?笑过且过。
“早间备下的,知道他要回来,不备上点儿东西,晚上睡不着”
“那可真够早的”
“还得平白被你分一杯羹”
“这就过分啦”
秦义听出其中腻味,便知李青山又犯浑了,调笑一声道。
“你喝不喝嘛!”
李青山见秦义搁那揶揄地笑,固然不爽,但也没辙,只好拿着碗问一问,也好堵这老友的口。
“喝,喝他个一夜醉不休”
“嗯,不醉不休”
李青山与秦义互相隐晦言语试探,最终却还绕不过这碗中黄白之物啊。
浊黄酒液入碗,沿碗周游走一圈,方才落入碗底,开始有些浑浊泡沫,而后沉淀沉淀,絮物沉到了底,才呈现出透亮琥珀颜色,应当有好些年头才能窖养出这么一坛子好酒来。
“嗑——”
碰了酒碗,两人就着盏灯火阑珊,开始饮斟浅酌,才知今日怪异,没什么话当说。
“真快呀,绣娘她娘亲走的时候,她才这么高,如今却是到了待嫁年纪了”
李青山往桌边椅子一比,再往上一移,忍不住感慨道。
秦义举碗的手一顿,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言语,动作依然,喝了口酒,酒劲却很足,几碗下肚,不出一会儿,整副脸也便显露将醺之态了。
到了不知是何时辰,武小武才回到厅堂,猱也跟在他后面,猴样脸面还有些痴愣,约莫刚刚有被武小武敲打过,但猱现在还未必服他,自然装傻。
“军中将军可有叫你饮酒?”
李青山见了武小武,衣着却已换成干净的军中配衣,年纪虽还尚小,却有军中气度,一时不知真醉假醉,多倒了浅浅一碗酒。
“不曾”
“来,先干了这半碗老黄酒,喝下去,以后你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李青山拿起酒碗就强行塞到武小武的手上,令他有些进退两难,忙看向秦义,却见秦义看着他笑,没有出言劝阻的意思,那这口酒确实逃不掉了。
“猱也算是武国的兵了,也一起喝”
李青山又见猱也是‘人模人样’了,便多倒上一碗酒,也不问猱它饮不饮得,反正指定得喝下去。
无奈之下,武小武举碗就饮,提前的成年礼,一碗老黄酒,虽是简陋了些,但对于寻常人家子弟而言也足以。
酒入口辛辣,舌腔间含嚼一会儿,其中香味才悠然散发,落喉则十分柔顺,感觉不俗。
“方才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见武小武还半含着,李青山突然停酒而问。
“咳咳咳咳……”
只是武小武新尝酒酿,往常不曾碰过,是会有些呛人的,听了李青山这话,更难免不堪地咳嗽几声,反应还不小。
猱反而无事,可能这点劲度还不足以刺激到它罢。
武小武没有即答,见李青山脸色慢慢沉下,心里直呼不妙,忙开口自辩:
“没有没有……不敢”
“算你识相”
李青山这态度在秦义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换做别个这女儿奴估计连指头都不给碰一下。
“无事便好,明日好生休息休息,后天大后天可能就要长驱二百余里去往边塞了,
正值冬季,虽然还不见落雪,途中可能遇到,也更辛苦些,不能松懈了”
秦义嘱咐道。
武小武答诺后,便又被他们赶将出去,只道早早睡下的好,可武小武又哪能这么甘心做睡梦人呢?
再去寻李绣娘,登上屋顶,并坐于房梁中棕山墙上,琉璃鳞瓦,滑面映光如点彩绘染,无遮无拦的天空,缺月也清丽皎洁,一块望月数灯火,分明一个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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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莺鸟恰啼,河桥双人成对。
周围草木枯黄,小河流水浅略,露出大半河床,两人牵手走了好久,一时无话,再见地面有青石铺路,抬头会河桥,有一棵光秃秃大榕树,便知是到了村口前。
好似一切都交代安置完了,早早来到这,还未见有人来,便于树下系好马绳,再牵手经绕树下,再上河桥。
桥身朴素,也无雕饰,却有数十年风霜雨雪打磨,履鞋蹄脚走过,依旧坚韧不倒。
走到河桥中央,临河桥栏边停下,这时武小武将李绣娘的手拿起,直到胸膛,捏了捏她的柔夷,才说话:
“若干年后,我当上了将军,那时便率领千军万马来娶你”
“我若是不嫁呢?”
李绣娘抬眼看他,眸光晶莹仿佛珠赏。
“不嫁我便抢!”
武小武说得蛮横至极,但唯是这样,反而更得女子欢心。
李绣娘一笑,额头低下,抵在他已渐宽阔的胸膛之上。
“你会回来么……”
不自信,但还是问出了口。
“会,一定会,绝对会”
武小武知道她临别会有不安,立刻坚定地回答。
两人互相痴痴看了许久,再清醒时,已是鸡鸣时分,远远已有来人,黄牛低哞,亦有晨兴荷锄理荒秽的老农。
或也意味着有人即将成行……
“我们见时与别时不同”
真到分别时,再仰甄首,心思再怎样细腻,李绣娘还是会蹙眉,小脸有着说不尽的忧愁,两手牵住武小武的手,就是不愿他离开。
武小武笑着摇头,伸手,手指指腹抚平她光洁的额头,四目相对久久不移开,才道:
“我们见时与别时不尽相同”
风中白雪飘落,经人眼目前,落在她的巧致瑶鼻尖,二人同侧了身,看往村里河间,这是今年初雪,细细而下,且飘忽不定,有如漫天飞花细柳叶。
好似正应一句词话: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1]。
注[1]:宋·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一词末尾句。该词本句还有另一种版本,但与文意稍有出入,便未取用,诸君若感兴趣可以自行搜一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