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一道银龙划破天际,这眼看渐收的雨势,竟又变得稀里哗啦起来。
西城小屋里,楼毅五指划动,开始以《五雷法》造势。
天下修士,但凡顶上有花,谁没挨过几下雷劈。
那些仙门世家的弟子,此刻不少人都缩了缩脖子,絮叨着今夜这雨,有些古怪。
人群前方,此时正有个粉雕玉琢的和尚,在公羊寿旁边分说了几句,还真把朱欢给指认了出来。
此人正是那夜雀头山中,撇下阮幼薇二人独自逃跑的善妙和尚。
这和尚在罔极寺中应是颇有跟脚,一个筑基小修竟被门中宿老领在了身边。
先前颜青山一番话,摆明了是个阳谋,你公羊寿若不想自打脸面,就该当这出头鸟,降了这孽畜。
但就眼下这形势,他真要是出了头,那又成了拱火的大冤种。
一想到这,公羊老儿耸了耸通红的酒糟鼻,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颜青山见那几个大修士突然不作声了,又故意拉长了声线,一阵肆意长笑。
“尽扯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你们还不是忌惮旁边这头蛤蟆?”
“罢了罢了,这蛤蟆的修为,似已返璞归真,为了我大虞朝的基业,咱家愿意与你们暂释前嫌,一同出手便是。”
颜青山此言一出,不少仙门中人都是眼底一亮,哪怕是公羊寿,也有些意动了。
楼毅眼角一虚,觉得是该露一手的时候了,不能让这老阉奴搬弄下去。
众修士只见那朱蛤突然伸出右掌,掌心朝天,四指划了几道弧线。
所有人都在猜它要干嘛,岂料朱蛤五指一握,天上顿时银龙再起,随后它将蹼掌一挥,如同轻轻拂开了幕帘,这一场疾雨霎时就变得稀稀疏疏,耳根边上也清净了一些。
“就让本仙师与你们说上一说。”
一时间,众修心中皆是一凛,哪怕是颜青山等大修士,也越发看不清这位蛤蟆仙师了。
呼风唤雨乃是世人皆知的神通,门槛极低,却又极难修到大成。
所以无论是仙门世家,还是那些山精妖怪,都多多少少会点皮毛,通晓些个中门道。
今夜这场雨,覆盖了阴山城外百里地界,又持续了如此之久,若背后真是有人以法力操弄,只怕得是证得三花,且深谙雷法的大能,才能堪堪办到。
而眼前这朱蛤,周身分明一丝力法神光也无,却在弹指间拨弄风云,这修为可就颇难揣测了。
楼毅见《五雷法》的震慑初见成效,心里倒是颇为受用。
这《五雷法》全名应该叫《五雷天心正法》,乃是青崖山说经台上的至高雷法,前身当年,也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得了半部。
青崖山那帮道士久居山门,就算偶尔有行走在俗世惊鸿一现,也少有留名,所以这法门才在大虞修仙界声名不响。
这些大修士们见识有限,若是拿寻常的呼风唤雨比较,无疑是坐井观天了。
眼看氛围已经到位,楼毅拿捏着一个蛤蟆仙师该有的气度,指了指旁边的朱欢,一脸慈悲地说道:“这孽畜本就是被那白蟒胁迫,才干了些为祸乡里的事,而且他灵台蒙昧,尚未蜕去兽身,你们又何必与它一般见识?今日得我点化,它日后自然是一方有道真灵。”
“至于那祸首白蟒,她百年修行,业已服诛,也算我蛤蟆仙师给诸位道友的交待了。”
话说到这,楼毅看了看枯木禅师和了因老尼。
“我佛慈悲,我曾于广妙仙人座下听禅,师说,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敢问二位,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枯木与了因闻言,俱是宣了声佛号。
“若施主所言属实,我们不与那山彘为难便是。”
仙门世家这边的大修士,纵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早已把朱蛤当作了三花聚顶的大能对待。
虽说他们也怕这妖仙是个坐收渔利的祸患,若能铲除,自然最好,但既然事不可为,还不如借坡下驴算了。
至于心中佛法,一半一半吧。
眼看仙门世家这边松了口风,软轿那边,再次传来颜青山咄咄逼人的声音。
“这妖孽既然沾了我人族的血,今日就必须留下命来,什么放下屠刀,我缠教可不兴这套。”
说到这,他旁若无人地礼了礼衣袍,一副唠家常的口气说道:
“诸位道友,难道是要公然违背与大虞朝订下的《人道盟契》,放任为祸的妖物不管?还是说你罔极寺和慈云庵要去朝廷宣扬佛法,讲什么放下屠刀?”
“哼,这要是传到了司天台,可不好办啊。”
这颜青山不愧是前朝大奴,端是擅于罗织之术,几句话就把这事上升到了违背大虞《人道盟契》上面来。
不过楼毅听他这话,却是生出些疑惑来。
看颜青山方才举止,分明已经把我和返璞归真的三花大能关联起来,这会仍敢死咬不放,他哪里来的底气?
都说缠教功法,能叠万众缠奴之功于一身,难不成这厮真有硬碰三花聚顶的实力?
这么看的话,仙门世家那边,眼前这几位大修士,应该也只是表面上的主事人,背后怕是还有大能坐镇,一直隐而未出。
否则他们拿什么铲平缠教?
楼毅心中哂笑一声,你这颜老奴既然一再找死,那楼某人就送份大礼给你。
只见朱蛤坦平右掌,做出一副掐指欲算的模样,望向了颜青山方向。
“这位道友,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又何必非要与我为难。我观你眉宇,阴煞之气久聚不散,已是七杀必死之劫,道友把心思用在自己身上,才是正理。”
“妖言惑众。”
颜青山怒斥一声,枯瘦的右手向着朱蛤一抬一划,一道阴柔凶厉的爪劲立刻便横跨空间,刺啦一声从朱蛤的天灵盖拍下。
楼毅心头一跳,好在《童趣图》的法门,他本就一只拿捏着,法力一催便将朱蛤收回图中,让颜青山一爪落了个空,片刻后,又让朱蛤云淡风轻地在三丈外显出身形来。
“这位道友,何必心急,可愿听我蛤蟆仙师为你卜上一卦,测测吉凶啊?”
说着,朱蛤便缓缓从替命宝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法钱来。
“若我不能为道友指点迷津,大不了再陪你打上一架便是。”
颜青山方才拍了个空,此时也歇了心气,闻言眉角一扬,食指挑起一缕鬓发,于唇齿间划过。
“那你便说上一说,让咱家听听看。”
楼毅心中哂笑,朱蛤的脸上却是双目一闭,变得古井无波起来。
只见它操控着法钱缓缓竖起,悬立在掌心上方三寸。
呜悠一声,那法钱很快自转起来。
朱蛤的另一只蹼掌,同时也没闲着,循着抡算之法,在那一通装模作样。
真是一副玄门高人在卜问苍生鬼神的姿态。
一时间,周天的雨幕也跟着发生了变化,随着那抡算速度,时快时慢,时密时疏,当那蛤蟆仙师眉头紧皱时,这天野的雷霆,都再次滚动起来。
仿佛这大道天相,也在迎合这蛤蟆仙师一般。
颜青山远远瞧见,脸上虽仍是不屑,但心里却有些没底了。
这蛤蟆说他有七杀必死之劫,如今阴山城风云际会,这血淋淋的断言,如同一泼狗血洒在他心坎上。
不知不觉,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半晌之后。
蛤蟆仙师掌心的铜钱终于停了下来,它长叹了一口气,眼神从一众修士脸上扫过。
“我路过贵宝地,没想到这阴山城里,却是个龙盘虎踞之局。”
朱蛤的目光落到了颜青山身上。
“冥冥中,我为道友镜中窥花,水中观月,只见有一道暗影,于一城隍庙中夜会阴司之人,起那宵小算计,最后,连那座城隍庙都让人给毁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修士们纷纷开始私语起来。
占卜之事,虚无缥缈,众修士本以为这蛤蟆仙人只会扯些似是而非的虚言,没想竟是往实处说。
这城隍庙被毁,不就是昨夜城中之事么?
一时间,众修士心里反倒有些提防起来。
谁知道这蛤蟆是不是本就牵扯其中,然后装出神机妙算的样子在这做局?
也就在此时,跪在颜青山身后的颜奉,眉眼轻轻颤了一下。
楼毅顿在那让众修士发酵了片刻,又才语调沉缓地对着颜青山说道:
“道友,芒刺在背,自然是祸水归身啊。”
颜青山隐约听出了什么,懒卧的身子顿时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这是何意?说得明白些。”
他话音未落,又赶紧追问了一句:“你意思是说,咱家身边,有人蓄意谋害咱家?”
昨夜城隍庙的事本就古怪,听这蛤蟆仙的意思,是自己身边出了叛徒,勾结阴司嫁祸给缠教?
阴山城里最近的风风雨雨,矛头都指向了缠教,颜青山早就怀疑身边有人藏了不臣之念,与敌人里应外合。
只是他几番暗中搜查,却无一所得,只能一时作罢,当自己是疑神疑鬼了。
此刻这蛤蟆一提,瞬间又勾起他的疑心来。
“仙师可否细说一番,解了咱家疑惑。”
既然是要求人,颜青山立马便换了副面孔。
只见那蛤蟆仙师定定望向了他,瞳孔中似有慑人的神光,片刻后,竟是念出一道偈语来。
“垂丝三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
颜青山听了一愣,与一众修士都在寻味这偈语意思。
从字面来看,这话似是在告诉颜青山,说他与勘破疑惑,就差了一线距离。
那颜青山更是心思狂转,难道自己真是疏漏了什么细节?
一时间,往日里他曾怀疑过的身边人,纷纷在他脑中浮现。
然而,就在这时,跪坐他身后的颜奉眉头紧锁,已经缓缓低下了头。
旁人都以为那位蛤蟆仙师在看颜青山,但刚才颜奉与它四目相对之时,就已心生明悟。
它那慑人的目光,是冲着自己来的。
蛤蟆仙师说他看到了城隍庙里的事,也是说给他听的。
垂丝三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
哼,这偈语他听得明白得很。
这蛤蟆仙师,分明是逼他现在就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