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温珑陵带着二十来个弟子,刚刚在漠北剿完匪,他们满身风尘地回到长安城。
却在大道上,撞上迎面而来的宣二公子。
温珑陵想,当日我查证清楚了,正是你授意弟子在乾坤盟会上喊出阿香的身份。你我狭路相逢正好,就算今日碰不上,明日我也要去找你问罪。
宣琅琊把玩着折扇上的檀红流苏,勾唇一笑:“老规矩。温公子,让路吧。”
温珑陵只是冷冷看着他,半分也没有让路的意思。街上的百姓看到两大世家气氛不对,快要打起来了,有的躲在一旁看热闹,有的赶紧逃之夭夭。
“怎么?温公子腿酸,走不了啊。”宣琅琊笑得随意,仿佛他是个十分随和的人,“走不了,看见了我,也得让路啊。不如,让我家弟子扶你一把?”
温珑陵握紧了淬玉剑的剑柄,澄澈的眼眸里含着霜意:“乾坤盟会上,是你戳破阿香身份的!你还有一点儿人性吗?”
温珑陵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被玉生香一剑刺到了肩头,现在伤都没好。他作出好奇的样子,打量了温珑陵几眼:“有这事儿?哦,我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回事儿。不过,说起来,还得怪你。”
他骤然凑近了,贴着温珑陵的耳畔道:“谁让你挑飞我的戟的?玉生香要面子,你要面子,我就不要了?”guxu.org 时光小说网
温珑陵薄唇一抿,骤然将淬玉剑亮出鞘。刚刚染过血的玉锋更显凛冽,他侧手迅速挽了个剑花,向宣琅琊身上刺去,竟是一分余地也不留!
这一回,温珑陵要和宣琅琊动手,温家的弟子门客也不敢阻拦了。
在温家弟子的眼中,少宗主明白事理,做事张弛有度,是绝对能对温家负责的。
再加上他武功颇有所成,天下人称“琴圣”,他们并不敢像往常那般任意阻拦。
宣琅琊随手将折扇扔到温珑陵跟前的青石板上,扇骨刺入青石板几寸,直挺挺立在那里。
他取过身后的长戟,使出《亢龙有悔》中的一招“天下归一”,骤然催出五缕罡气,直击温珑陵胸口。
下一刻,温珑陵瞬间分辨清楚“天下归一”的阵法,用淬玉剑将阵法挑乱,随后剑尖向前攻去!
两拨世家弟子只好站在自家公子身后,劝又不敢劝,走又不能走,眼睁睁看着他们神仙打架高手过招。
温珑陵足足有六缕罡气,他承学《雁归折》的一脉,四平八稳,柔中带刚。六缕罡气绕着宣琅琊,让他困在方寸之间,不能挣扎。
温珑陵又反手挽了个剑花,冷声质问道:“你为何屡屡陷害阿香?”
宣琅琊微微一笑,满眼的正气凛然:“因为我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渣。你满意了吗?”
温珑陵:“……”
这一刻,温珑陵认同了宣琼琚在蜀中说的话。对她弟弟这样的人,用嘴讲道理是没有用的,非得用拳头。
被他的罡气击中了三下,宣琅琊胸口微微颤动,他不露颓相,朗声笑道:“可你又能怎么办?你敢杀了我这个人渣吗?你敢吗?”
温珑陵怒从心起,他握紧了淬玉剑,逼向宣琅琊心头。
温家弟子惊呼道:“少宗主息怒!”“少宗主!”
温珑陵声音低哑:“他一日不死,我的怒是息不得的!”
宣琅琊丝毫不惧,笑得放肆无比:“来,谁都别拦着他!我看他敢!杀了我,温家,玉家,还有你心尖尖上的玉生香,都得给我陪葬!”
温珑陵无所畏惧,持剑向前。在锋刃即将没入他胸口的那一瞬间,宣琅琊腾空而起,觉得出乎意料:“温珑陵!你还真敢?你疯了!”
温珑陵一次刺偏了,只得反手收了剑刃:“你死了,我偿了命,也算是还人间一片清白!”
二人四目相对,面孔上都是十足十的敌意。他们不再压抑自己的战意,剑戟相抵,拆招送招,你来我往,杀了个天翻地覆!
周围的街道上挂了很多酒招子、红灯笼,眼下两人催出罡气缠斗,酒招和灯笼通通被卷入罡气阵里。不出一会儿,酒招就化成了布片,灯笼也化成碎纸。
交战中,温珑陵发现,宣琅琊有五缕罡气,可是罡气极有力量,他的实力大于拥有五缕罡气的其他人。
然而,即使如此,温珑陵用自己的六缕罡气把他压制住,也不是难事。他再次用淬玉剑将宣琅琊的长戟挑飞。
宣琅琊微微色变,他一只手捂着胸脯,冷道:“温珑陵,你找死!”
温珑陵面目从容,缓缓走过去。方才他二人厮杀得难分难解,眼下,宣琅琊衣袖残破、遍身血迹。
温珑陵却一袭鹄雁青衣,完好无暇,纤尘不染。
“念在宣前辈和宣姑娘的面子上,今日我不杀你。”温珑陵缓缓开口,“可你不许再伤害她。”
宣琅琊切齿一笑,低声说:“今天你打伤我,是你自己找死。你等着,烛螭派不会放过温家的!”
“好,我等着。”一缕微风吹过,拂起温珑陵面颊旁的青丝一缕,越发显得他眉目如画,“今日的事,我自己做的,我自己承担。”
“也不知道,《活色生香录》,温公子有没有看过?”忍着疼,宣琅琊竟然还能笑出来,“绝对你比想象得更香艳、更刺激。”
“你还敢提《活色生香录》!”温珑陵骤然怒吼出来,“要不是你,阿香她根本不会如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宣琅琊身子一侧,躲过了他的剑势:“她自己不识抬举,与我无关!”
温珑陵很想一剑刺入他心脏,然而不能连累温家,他在最后一刻偏转了方向,只刺入宣琅琊手臂。
宣琅琊生受了这一下,即刻亮出长戟反击,戟尖擦过了温珑陵的后腰。
“你家的人,还都是杀伐决断!”
留下这一句,宣琅琊就被烛螭派的弟子们扶走了。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为什么是“你家的人”?为什么要说“都”?温珑陵心中疑惑。
难不成,宣琅琊认识其他温家的人?或者说,他与温家的人勾结了?
还是,他只是故弄玄虚,想要引起他的恐慌作为报复。
温珑陵打定主意,回去之后,给父亲传书,让父亲留意温家总坛的内部,看看有没有别人的眼线。
他低头,看到满地的酒招、灯笼、碎裂的桌椅板凳,轻叹一声。他从袖子里取出两张银票,递给弟子:“去赔了吧。”
在远处,躲避罡气袭击的平头百姓都畏惧地看着他。
温珑陵将淬玉剑收入鞘中,微微颔首,道:“今日,珑陵斩杀贼寇,给诸位添麻烦了。在此先赔个不是。至于方才打碎打坏的东西,温家会悉数补上。”
这一席话,说得百姓们又是安心,又惊讶。安心的是,温公子肯承担责任。惊讶的是,温公子竟然敢把宣二公子称为“贼寇”。
回到温家分坛的时候,月已偏西。温珑陵去换了衣裳,听着宣琅琊提起《活色生香录》,他心里略有烦闷。正想出去走走,看看月亮,忽然遇到了自己的恩师徐世酒。
徐世酒留着一缕白胡子,看起来很老,眼睛却很深邃明亮:“少宗主。”
“恩师?”温珑陵惊喜地轻唤一声,即刻走过去,“您怎么来长安了?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去迎您!”
徐世酒虽是温家门客,但是性情放浪不羁,一年到头,有三百六十天是在外云游的。无广告网am~w~w.
他就是温珑陵的恩师,拜师的时候,送给温珑陵两样宝物——淬玉剑和翡翠衾。
师徒两个走进雅间里,煮茶叙旧。
“我这次来,是恭贺你成为‘琴圣’的。你是我的徒弟,我教出来一个琴圣,自然骄傲。”徐世酒抿了一口热茶,“不过,我看你倒不那么高兴。”
温珑陵坦言道:“恩师,我的确心里有烦忧。”
徐世酒轻声道:“又是为了玉姑娘吧?”
温珑陵点了点头:“《活色生香录》,着实恼人。”
徐世酒对于温珑陵,亦师亦友,两个人算是忘年交。他和玉生香在一起这些年,时常给徐世酒写信,无话不谈。
徐世酒曾在信里说,《活色生香录》的出现,对玉生香而言,是劫难,更是挑战。如果她能从举世污蔑里释然出来,那么就能脱胎换骨,精神彻底超脱。
“放心吧,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流动的。她不会一直倒霉的。”徐世酒捋着自己的白胡须。
温珑陵满眼都是心疼:“可是,《活色生香录》污蔑她已经有六年了!”
徐世酒读遍天下书籍,思路总是跟旁人不一样:“珑陵啊,你可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劫数要历?历过去,身心都踏上另一重台阶。历不过去,困在原地。”
“这条路,是你的玉姑娘自己选的。”徐世酒眉目淡然,“这也就说明,她自己选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路,舍弃了安定。我看,这条路虽然难,但是终点却无比璀璨!”
温珑陵望着窗外弯月,叹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终点,才配得上她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你也曾说过,玉姑娘‘敢为天下先’。”徐世酒目光炯炯,“你想想,历史上那些敢为天下先的圣人都有怎样的结局。”
温珑陵一思索,逐渐福至心灵。
徐世酒低声道:“我这个‘书圣’,和别的‘圣’不同。我四十岁才开始识字儿,以前,所有人都说我这辈子,就是个扫地端茶的命。可我不信,偏偏就不认命。我花了二十年时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终于,不仅认了字儿,还成了世人口中的‘书圣’。”
“别想五年六年。”徐世酒拍拍他肩头,“你只想着,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们两个会是个什么光景!别忘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人这一辈子这么长,不能困于眼下。”
温珑陵心里激荡起来,他拱手道:“谢恩师赐教!”
徐世酒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你且看着,你的姑娘,迟早有拨云见雾的那一天!”
一家荒郊野岭的客栈里。
慕枕亭起了床,预备下楼买些果子吃。她走入院子里,看到一朵淡红色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慕枕亭看到野花,忽然莞尔一笑,说:“你真美。”
然后,她表情自然地信步离去。客栈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怎么了?这个白衣美人,为何要跟花草说话?
这家客栈的伙计不够,掌柜的就把厨房开放,让客人自备食材,任意使用。
四个姑娘凑在一起,商量着,我们今晚下厨,做点儿什么好吃的打牙祭。
慕枕亭坐在矮凳子上,把煮得糯糯的栗子切碎。
这时,有一只壁虎爬上墙,慕枕亭看了,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她轻声说:“晚上好,吃栗子吗?”
壁虎听不懂她说话,纹丝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就爬走了。
玉生香在一旁洗着红豆:“又跟谁说话呢?”
“刚才,那里有一只绿色的壁虎。”慕枕亭指了指墙上,眼睛弯出月牙的形状,“它好像饿了,我觉得。”
玉生香笑了笑。
慕枕亭有一个习惯,总是不自觉地跟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说话。也许是她在颇道山上住久了,与花草、兽物相伴,伴出来的灵性。
旁人或许觉得,慕枕亭这样荒诞奇怪。可是看在玉生香、温珑陵他们这群朋友当中,都觉得这样很可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怪癖。
玉生香逛遍了整条街,都没有找到卖鸡的,也没有抓到野山鸡。她空手而归,叹道:“没找到鸡。”
檀风疑惑地看着玉生香:“阿香,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空虚?”
“没有鸡杀,她就是这样的。”宣琼琚道,“她杀鸡上瘾。”
檀风:“……”杀鸡还能上瘾?
这时候,掌柜的从门口走过来,手里提着一只拼命咯咯哒咯咯哒叫唤的鸡:“玉姑娘!我买到鸡啦!”
玉生香眉开眼笑,激动地扑过去:“谢谢谢谢,真是谢谢!几十文钱?我付给您!”
等玉生香拿着鸡到后厨杀的时候,檀风叹道:“还真是,一有鸡杀,她眼睛都亮了。”
这一晚上的晚饭,是相当相当丰盛的。慕枕亭做了香稠的红豆栗子粥,玉生香做了份儿小鸡炖蘑菇,檀风架起火架子来涮羊肉。
宣琼琚自小金尊玉贵,这辈子都没做过饭。她心想,就算不会,也不能她们三个忙活,自己闲着。她跟后厨的师傅学了两手,现学现卖,竟然也作出一盘子红烧螃蟹来。
“这螃蟹,我做的。都尝尝,看熟了没?”宣琼琚穿着华贵的烛龙家袍,手里托着一盘半青不红的螃蟹。
玉生香看到自己平日里横刀立马大杀四方的堂姐,忽然洗手作羹汤,这场景,实在是有些诡异。
慕枕亭很捧场地说一句:“我尝尝。”她刚刚伸出筷子,一只螃蟹忽然复活,用钳子精准地夹住了筷子。
宣琼琚:“……”没死吗?
玉生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这不是熟不熟的问题,这是死不死的问题哈哈哈哈。”
檀风:“螃蟹说:很熟吗,就动手动脚的?”
玉生香随口道:“以前在泽云山,我有个师弟就叫螃蟹哈哈哈。”
檀风拽了拽宣琼琚的马尾:“你看,阿香连鸡都能杀,你怎么连螃蟹都杀不了?”
宣琼琚道:“别再提了。”
宣琼琚余光一瞥,看到碗里稠密的红豆栗子粥,香味醇厚。她心想,怎么阿香、阿亭、檀风都会做饭,就我不会呢? m..coma
“阿亭,你这粥,是怎么炖的啊?”宣琼琚忽然问道。
慕枕亭给她盛了一碗粥,笑道:“为什么不去问问神奇海螺呢?”
玉生香道:“很简单啊。把红豆和栗子放进锅里,加上水,煮就是了。”
宣琼琚看着自己做的螃蟹,叹道:“算了,我可能不适合做饭。”
玉生香夹给她一个鸡翅儿:“今晚,我们负责做,你负责吃。”
宣琼琚看着桌上的炖鸡,随口道:“我觉得这个鸡死得挺安详的。”
檀风一挑眉:“子非鸡,安知鸡之乐?”
宣琼琚和她杠上了:“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鸡之乐?”
玉生香替檀风回答,作慈爱状:“知子莫若父。”
下一刻,宣琼琚持戟打过去,檀风拿出绣春刀,玉生香举起菱风剑,三样兵器在桌上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
慕枕亭用绾月刺把“三角形”撬开:“先吃饭!吃完了再打!”
四个姑娘在院落里坐着,看着天上的一轮弯月。星光璀璨,照亮满院子的烟火气。
檀风随口道:“乾坤盟会后,琅琊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他?”
宣琼琚认真道:“我觉得我要离琅琊远一点,否则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我。”
檀风:“……”耿直无情。
慕枕亭一转身,忽然看到,院落里的树上,结了饱满的青梅。
玉生香问道:“你去干什么?”
慕枕亭笑道:“摘几个青梅,咱们饭后吃。”
待到青梅摘过来,宣琼琚把玩着果子,随口道:“也不知道,拿青梅酿酒是什么滋味。”
慕枕亭看了看她:“改日我酿一坛青梅酒,给你尝尝。”
玉生香被烟火气熏了满面,她一抬眸,看到弯月如钩,心里登时想起了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珑陵呢?他眼下在做什么?在长安城的他,会不会也看着这轮月亮。
她在想着他,他是不是也想着她?
他们两个,素来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就在玉生香遥望明月的时候,檀风一推她:“阿香。”
“怎么了?”
一只鸽子,落在檀风手上。
是珑陵的信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