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老婆子糊涂了,多亏锦书姑娘提点,才没叫老奴犯错,差点失了主子欢心。”
何嫂子的应答脱口便来,许锦书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是揶揄还是讽刺,只知她的确责骂了远静,又叫看热闹的人将春溪扶起来,重新盛了饭菜,直接给端到屋里去吃。琴师的发作不过片刻,稍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失态,只怕惹恼了厨上的管事嫂子。
“我,何嫂子,我不是……”许锦书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何嫂子摆手制止了:“姑娘不必多言,春溪是什么人品,你我差不多都明白。厨房早就看她不顺眼,想借着那个小蹄子,让她也吃吃苦头,不是真的放任不管,让楼里生乱子的。”
琴师低下头,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来圆场,恰巧路过送食盒的水芝替她解了围,拉着何嫂子到厨房去,叫小丫头来清洗,说是已经晚了,再去小厨房只怕不方便,只好请后院代劳云云。
一切结束得云淡风轻,流水席仍在继续,看热闹的女子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敢再多嘴,各自拣个地方坐着,不会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宋厨娘的云英面已经做得,温嫂子还没等到女儿,忍不住悄悄拉过大丫鬟到墙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
水芝体谅为娘的一片心,安慰道:“嫂子稍安勿躁,颜儿在前面楼上,一直在厅里,我看着呢,不会出事儿的。今天年三十,想必没有什么客人会留宿,我去求求夫人,等颜儿下来之后,让你们娘儿俩在屋里说说话,吃两杯酒,也算一起过年了。”
温嫂子喜出望外,对着水芝千恩万谢,大丫鬟俯身回礼,吩咐好了明早送走食盒,自己也赶着回去伺候阁主。墨觞母女用过晚饭,外面的花炮也放得正到最热烈时,沈渊兴致勃勃,养母便由着她去,自己却乏累了,唤丫头传热水,准备洗漱睡下。
另一头,花魁已然裹好斗篷,绕开人群在前门廊下小站,抬头瞧着漫天星火灿烂,连月儿都被生生压住了光辉。若从心而论,她才懒得在意冷香阁中,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算计,更不屑理会花牌花娘们的明争暗斗,宁愿如那才过去不久的漫长年岁,荒凉,寂寞,可是一眼能望到头。
身染寒症,注定了这一生无法纵情任性,时时刻刻最首要的都是活着。沈渊到底是西北女儿,骨血中流淌着自由,绝不容许任何人觊觎,更不肯向谁低头臣服。新年的焰火燃烧之下,身边景象光华迷离,关于凌亦珩的所有记忆都如镜花一梦,醒时恍惚隔世。
她深信,他们之间毫无将来,至多是不堪重用的冷门皇子,对着坊间的风尘美人见色起义,短暂狂热过去,自会分道扬镳。远处不知是谁家,放出朵明媚如旭日的千瓣瑞菊花炮,几乎照亮半个天幕。冷香小阁主的心思也被吸引过去,顺水推舟忘了刚刚浮起的感慨。
果如大丫鬟所言,酒足饭饱,来客大多选择打道回府,不好在年三十惹不痛快。花魁稍作回避,等着人流过去,回到厅中打量四周,只见温颜儿鬓角散开一绺,垂在耳畔妖妖娆娆,脸蛋儿醺红,通通赶在温嫂子进来前处理干净。冷水扑打脸颊,陪着窗外吹进的寒风,十分能令人打起精神,故而温嫂子看到女儿,还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好羊肉要供奉主子享用,半碗羊杂对她们母女而言,也是珍贵之物。颜儿陪着客人吃酒,饭食其实并不差,比她娘亲还能好些,难能可贵在于团聚。疙瘩汤是市井粗俗东西,可贵可贱,包容万物,羊杂本零碎,味道不登大雅之堂,借着灶上刚炸了鹌子,大锅热油滚一遭,放足了大葱老姜,腥味不再,浓香迸出,熬煮成汤也雪白厚郁。厨房有烧好的沸水,烫面拿筷子头挑成珍珠疙瘩,千丝万缕打进锅中,解馋更管饱。
常言道血浓于水,颜儿母女相依为命,甚懂得珍惜,谦让过几次才一同动筷子,将整碗疙瘩汤吃个干净。温嫂子不能久留,拉着女儿的手不住掉眼泪,反而是温颜儿坐得住,抽抽鼻子,安抚娘亲莫要伤心,等自己攒够了银子,一定能给母女两个赎身,天高地远,过太平日子去。
等温嫂子回去时,焰火已经停了,花魁娘子也早回房,绯月去后院吩咐煎沐浴的药水,绯云服侍主子更衣。桃枝每日都备着,种种工序轻车熟路,绯月看着小丫头去井边挑水,无意间瞥见有人端回吃过的碗筷,好奇问了一句,方知今晚还有歌女们捅出的一出大戏。
大丫鬟心思缜密,待从后院归来,同主子汇报起,已将来龙去脉问清楚。何嫂子迟早要向夫人交待,不敢耽误,送走水芝立刻就去亲自训话,无论远静还是春溪,或其他几个动了手的,任谁口中也别想有半点隐瞒。
春溪被罚作苦工,整日埋在后院辛酸劳累,稍微轻松点的活计都被别人早早定下,轮到她时,只剩那些脏臭不堪的摆在眼前,连倒夜香都成了求之不得的偷懒。许多年里,她积攒下题记细软,一下子也和她没了关系,根本无处花用,一个奴婢也不配穿红戴绿,破衣烂衫加身,婆子们还要骂她不知廉耻,穿得妖妖调调,必然是满脑袋想着犯贱勾引男人。
新年夜,冷香阁中除了灶上更加忙碌,别处倒没有多少杂事,春溪终于得以喘口气,偷偷到自己从前的屋子里,趁着歌女们都不在,慌慌张张解开菱花镜上的蓝花盖布,借着窗外月光,仔细检查自己容颜有无衰败。现实让这位骄傲女子无比失望,她脸上已然沾满灰尘,长日清洗不净,仿佛长在了皮肉上,雾蒙蒙挥之不去,曾经光洁细腻到看不见毛孔的肌肤变得粗糙,伸手一摸全是被冷风吹裂开的皴皮,甚至能划得指腹微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