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级赛结束后,道场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高品棋手们还没回来,晨课没有恢复,庄稼已经收完了,大家全都懒懒散散的。
顾墨白尤其懒怠。石俊走后,宿舍里像是没了烟火气。早上没人叫他,他常常睡过头。他也不在意,随便几点起床,有时去大厅找人下下棋,有时去皕家楼看书。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屋门都不出,一个人在宿舍里摆谱就可以摆一天。虽然升上了八品,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没过几天,他突然收到一封请柬,是来自刘师言的私人之邀。原来,刘母马上要过七十大寿,按当时的习惯,大型庆典往往要请棋士表演,顾墨白这次破格升品,俨然成为了省内的围棋明星,刘师言便邀请他下一盘表演棋。
顾墨白不知该如何处置,赶紧拿给谢春霖看。谢春霖说:“既是学政大人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你现在也是职业棋士了,身为职业棋士,不仅仅要下好棋,有些交往应对之礼,也不能不学。”于是,他便详细给顾墨白讲了有哪些需要注意的规矩,顾墨白一一记下。
第二天一早,顾墨白便背着包袱下了山。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这个时代出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师父想给他安排一匹马,他哪里会骑?幸好时间充裕,他便徒步而行,不想走了就搭马车,一路游山玩水,前往开封城。
不几日,便到了开封。开封毕竟是北宋皇都,六百多年过去了,王气却仍未散尽。整座城市端庄严整,街道修得横平竖直,仍可看出当年的帝王气象。城中的北宋宫殿已经成了废墟,明朝时,又在附近为周藩王修建了府邸。时至今日,周王府已经改做了河南贡院。康熙爷曾在此处建了一座万寿亭,亭内供奉皇帝万岁牌位,每逢年节,省内官员都要到此朝拜,因此又被称作“龙亭”。
开封最繁华的地方当属大相国寺附近。大相国寺相传是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居,这么一算,得有两千年的历史。其名称则是唐睿宗李旦所赐,他是武则天之子,李隆基之父,登基前曾被封为相王,故而赐名相国寺。这里除了是重要的佛教圣地,还是一处着名的商业中心。自宋朝起,大相国寺每年都要举行元宵灯会,秋天要开菊花花会,再加上一年一度的水陆道场,使得寺前商铺连绵数里,每日客流络绎不绝。
此时正是菊花花会的筹备阶段,行人客商又比平日多了一倍,真个是联袂成云,挥汗如雨。顾墨白在相国寺前耽搁多时,终于找到了一处能落脚的客栈。刚把东西放下,他就又跑到街上,买了些茶叶烟草、笔墨纸砚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天,顾墨白带了一包雨前毛尖,一刀饾版水印燕子笺,一块麻子坑端砚,先去拜访张炳辉。经多方打听,终于问到了张炳辉的住所。张炳辉一个七品官,在开封城里几乎不入流,只住在城东南角的一处老宅里,很不显眼。可是街门巷口的人却都知道他,称他为张相公。
顾墨白找到他家,叩打门环,开门的是个小丫鬟。等顾墨白说明来意,丫鬟说:“老爷这会儿还在贡院,您要有急事就去那儿找他吧。”
顾墨白说:“我不是有什么公干,只是来看望张教授,他若不在,我便换个时间再来。”
丫鬟说:“那就未时以后再来,老爷应该就回来了。”
顾墨白道了谢,又走出巷子,到街上闲逛。街上耍谈变练、斗鸡走狗的比比皆是。看了半日,觉得肚内饥饿,他便想找个店铺把午饭吃了。走不多远,看到一个小书摊,略一浏览,发现这里竟然在卖围棋报。他打开翻了翻,这一期主要介绍的棋局有两局,一局是霍九思和周西侯的十番棋第六局,另一盘竟是自己和陈五昌那一局。顾墨白既意外,又兴奋。这是他的棋谱第一次被刊印出来,那感觉就如同作家发表了处女作一般。他心中得意,立即以五个铜板的价格买了下来。
他又往前走,找了一家清净小馆子,想一边吃着饭,一边好好看看报纸。
老板正和人下围棋,屋里并没有其他食客,想是还没到饭点。顾墨白进来,老板看也没看,只喊了一声:“小李,死哪儿去了?出来招待客人。”
有个小伙计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跑了出来,看看顾墨白,赶紧用脖子上的围巾掸掸凳子,说:“小爷,您坐这儿,您来点什么?小店有各色炒菜,南北名吃,什么番茄鸡蛋、宫保鸡丁、醋溜白菜、酸辣土豆,有虎皮青椒、红烧茄子、蒜香鸡翅、芹菜炒肉,有麻婆豆腐、海米豆腐、家常豆腐、八珍豆腐……”
老板抬头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不看看什么点儿?大师傅出得了这些个菜吗?把菜单拿来,让人家先点点儿简单的。”
顾墨白说:“也不用麻烦了,给我来碗鸡蛋面就行。”小伙计赶紧跑了出去。
顾墨白放下包袱,把报纸拿了出来。说是报纸,其实开本也不大,和普通的书相仿,是用活字印刷的,个别字有些歪斜。但开头两张棋谱必须用雕版印刷,因此围棋报的价格总是比别的报纸贵一些。
他自己的那局棋不需要再看棋谱,直接翻到后面,看到既有对棋局的解读,也有其他棋手的评价。上面提出的一些观点他并不认同,古人似乎看棋只看谁的攻势更好,而不关注取得了多少实地,因此很多意见在他看来并不正确。
有意思的是棋手们的评价,大家虽然对顾墨白的表现都表示赞赏,但却是有条件的赞赏。比如有位睢阳的五品棋士说:“顾墨白的棋,很有新意,对于一名无品的棋手来说,实属难得。”
也有棋手说:“顾墨白最后的翻盘很精彩,可以看出这位年轻棋手平时在死活题上很下功夫,虽然布局阶段下得不太好,但整体实力还是不错的。”
顾墨白心中窝火,夸就夸呗,怎么还有那么多附加条件?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几句好话吗?他索性去看霍九思的那盘棋,虽然知道赢了,棋谱却一直没看到。这张棋谱印得密密麻麻,由于最后打劫,很多手棋会反复下在同一个点上,无法在棋谱里标示,只好在棋盘下面印了两行小注,这就让棋谱读起来更加艰涩。
当看到霍九思死了一块棋时,顾墨白吃了一惊,心想,这种不利局面,师叔也能翻盘?等顾墨白看清霍九思最后打赢了一个缓四气劫,他不由得惊呼出来。
这时,他的鸡蛋面端了上来,冒着腾腾热气。顾墨白把报纸放下,尝了一口,险些被烫到。他只好小口小口地吃,不时看一眼老板的棋局。
老板和他的对手水平都属业余中等,小范围作战下得有模有样,但在大局上明显不足。看到老板的一步失着,顾墨白不由感叹道:“可惜,可惜!”
老板抬头看看他,问:“你也会下棋?”
“会一点。我看你刚才错过了一个机会,实在可惜。”
老板皱了皱眉,说:“怎么,不下这儿还能下哪儿?来来,你来比划比划。”
顾墨白也不推让,搬着凳子坐在他们一旁,解释道:“你刚才选择掏角,确实是步大棋。可盘面上还有更重要的地方。你看,两块黑棋即将在中央汇合,两块白棋也即将在中央汇合,这时在中间连一手,不仅自己合二为一,还将对手完全隔断。像这种双方的交汇点,一般都有两手棋的价值。所以掏角并不急,中央才是急所。”
老板想了想,说:“有道理。”他的对手却说:“应该下这里吗?我也没看出来。”
顾墨白说:“这里看似没目,却是双方攻防的要点,万万不能错过。”
老板说:“小哥棋力可以啊,来来,咱们俩下一盘,你要赢了这顿算我请。”说着,他便把还没下完的局面收了起来。对手也知趣地站起身来,和顾墨白换了位置。
顾墨白让老板执白。由于双方实力悬殊,头一个接触战,老板就被杀得落花流水。才下了五十多手,他就死了一块棋,只好中盘认输。
老板面红耳赤,说:“今天我请了,但是棋还得继续下。”
顾墨白无奈,又跟他下了一局。这次也是早早地确立了胜势,老板在八十多手认输了。可他不甘心,又要摆第三局。
顾墨白说:“再下可以,但以你的实力,我该让你三子。”
“好,让三子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