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赵元俨

时间回到天圣元年(1023),大宋京城开封。十月中旬的某一天。刚刚雨过天晴,帝都仍笼罩在一片湿气之中。按淡还没有进入深秋,气候却反常的像初春般的阴冷。自打进入了十月份,开封就像捅破了天,淅沥的小雨下了十来天,没完没了,今日才逐渐消停。

久违的太阳总算是露出了云层。京城之中,因积水来不及排干而出现了部分内涝。虽然不影响大局,也使得城内“泾渭纵横”,街道上到处都是泥泞。这些日子的雨势虽然不大,但十多天的雨水积下来,新郑门、西水门和完胜门附近的几条主街道被淹,京城往日这些最是繁华的地段,如今却是人烟稀少,不胜萧条。

今日方晴,为谋生计,街上的积水还未完全退去,百姓又迫不及待摆起摊来,城里的新郑门、西水门和完胜门,小贩随处可见,他们挽着裤脚,赤脚浸在水里叫卖吆喝。一时间,吆喝声、还价声此起彼伏。这时,一辆马车进了新郑门,淌着积水从小贩身边经过时却没有放慢速度。

车轮溅起水花引得那些小贩纷纷躲避,车后留下一连串的咒骂。车夫没有理会那些恶言秽语,依然驾车朝内城行去,过了龙雀桥,便拐上了西大街。马车经过开封府衙前放缓了速度,又走了半里地,车夫吆喝一声,马车稳稳地停在凌仪街口定王府门口。

车上走下个中年人,他白面无须,身穿一件拱碧蓝颜色的锦缎直裰,手上拿着一把乌木扇骨的折扇,倒像个富得流油的阔佬。这人刚刚站定,定王爷府上的总管程洪就快步上来,脸上笑得像吃了蜜蜂屎,抱拳一个长揖,嬉笑着唱喏道:“赵大伴,您回来了,辛苦了!可算把您盼回来了。从些日子,王爷都念叨您十几会了。”

“小洪子,你小子有长进啊!一年不见,小嘴倒是练得越来越甜了。”中年人笑骂道。

这位被称作赵大伴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定王赵元俨最信任的贴身太监赵谦,他很小就跟在赵元俨身边,形影不离。赵谦进宫前原名刘谦,被赵元俨看中后,便随了主子姓。如今他掌管着定王府在外面的各项收入,算得上是这府中的半个主人。阖府上下都得给这家伙几分面子,何况程洪这个内府总管名义上还是赵谦的徒弟。

赵谦在程洪陪伴下,走进了阔别了一年的定王府邸,这府邸原是太宗朝首辅赵普的故宅。赵普被罢相抄家之后,这宅子被没收充为公产,一时无人居住。太宗皇帝非常喜欢自己的第八子赵元俨,便把这宅子赏给了他。

当年的赵普权倾天下,极尽享乐之能事。这宅子本来就布置得豪奢无比,赵元俨接手后,更是不惜成本加以扩建改造,凌仪街的住户如今就剩下这八大王一家。

这时代京城里达贵官人的府邸,大抵入门即是轿厅,出轿厅便是照壁,过照壁便是客堂。但定王府邸却不是这样,一入轿厅,迎面的照壁竞成了客堂的侧墙,贴着左墙根,是一个长长的甬道,于此前行二十来丈远,眼界豁然一宽,一座约略有五六亩地大小的花园展现在眼前。

大门到甬道是东西向,这座花园却是南北向,几口大小不一的方塘里荷花正盛,缓坡上松竹蒙翳;红亭白塔,玉砌雕栏,叶问莺啭,帘底花光,端的是近山黛掩神仙窟,隔水烟横富贵家。府上的五楹客堂的大门正对着花园而开,踞坐其中,满耳俱是天籁满眼俱是锦绣。

这时候,身穿轻绡蟒衣的定王赵元俨已在客堂里等候。他四平八稳的坐在主位上,正笑盈盈地看着风尘仆仆的赵谦从外面走来。人称“八大王”的赵元俨如今还不到四十,生得白白净净,宽额头,国字脸,一双深邃的眼睛让人觉得此人严毅,不可轻易冒犯。

这是一个撼人心弦的男子。坚毅的棱角、阳刚的五官、各有千秋、拼凑在一起完美无瑕。赵元俨天生骨子里自带的狂傲,并不给人一种压力,反而浑身上下散发那种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这家伙天生一副好皮相。怪不得宋太宗特爱之,期以年二十始就封,故宫中称为“二十八太保”。

赵谦见到主子,赶紧上前磕头,语带哽咽道:“奴……奴婢赵谦,见过八王殿下,一别经年,可想死奴婢了……呜呜呜……”竟然呜呜的哭了。

赵元俨上前扶起赵谦,拍着对方的后背,劝慰道:“小谦子,来,别跪着了,快起来吧!本王也想你呀!都是本王的事连累了你,让你不得不离开京城。好在时过境迁,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都过去了。这次回来了就好!自从那件事后,那女人就对本王虎视眈眈,本王寝食难安啊!江南的事交给别人吧,本王身边还缺不了你啊。”

“奴婢遵命!”赵谦抹着眼泪答应。

宋真宗病重时,李迪与宰相为祈神消灾而留宿宫中。八大王赵元俨素有野心,此次以探真宗病为由进住宫中,虽已有一段时日,但似乎没有离宫的打算。而仁宗年纪还小,辅政大臣虽忧急在心,却也无计可施。宋真宗临终前,宰相丁谓等人在御榻旁,宋真宗病重不能说话,他先伸出五根手指,又伸出三根,点自己的胸口。

当时宋真宗已经立赵祯为太子,不过,赵祯年仅13岁,众人认为,宋真宗伸出的这八根手指头,意思是让他的八弟赵元俨来辅佐赵祯,更有甚者,认为宋真宗可能是临时改变主意,想传位给八弟赵元俨,因为宋朝本就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但是,这种想法只是猜测,在有太子的情况下,大臣们谁都不敢乱说。

宋真宗伸出八根手指头的时候,皇后刘娥正在帷帘后面,等大臣退下后,刘娥连忙派人把大臣们追回来,谎称宋真宗刚刚说话了,说自己伸八根手指头的意思是:病情三五日便好了。

丁谓、李迪等大臣都是官场老手,哪里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于是纷纷点头。

皇后刘娥本来就在筹划等宋真宗去世后她来辅政,宋真宗刚刚的表现,让刘娥意识到八王爷赵元俨对自己的威胁,立马对赵元俨猜忌很深。可赵元俨以探病为由,就是赖在皇宫里不走了。这一举动让刘娥恨得牙痒痒的,可也对赵元俨的行为无可奈何。

凑巧赵元俨需要开水,翰林司用金盆盛了开水,正要端去。李迪见此灵机一动,拿起案桌上毛笔在盆中一搅,然后命翰林司端去,赵元俨一见盆水微黑,以为有人暗中下毒想谋害他,立刻骑马离宫。

此事被刘娥记在心中,却一直隐忍未发。不久后,宋真宗驾崩,留下遗诏:“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刘娥胜出。宋仁宗即位后,刘太后临朝专政。

刘太后可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她可没有忘记这件事。因为此事,赵元俨被太后猜忌,从此备受打压,宝宝心里苦,也只能忍着。某一天,一妇人前往开封府,状告定王赵元俨强抢民女,很快就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开封府一查,这妇人的女儿果然进了定王府当侍女,不过再一查,这女孩的卖身契竟然是伪造的。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宋朝买卖人口本身不是罪名,关键是买卖的人口从哪里来。非法的奴婢来源者包括拐卖,抢掠人口,对于这种非法途径而来的奴婢,唐宋政府一直在法律上严禁。宋刑统规定:诸掠人,掠买人为奴婢者绞。

这明显是有人设的一个局,可赵元俨也无可奈何、百口莫辨。最后是赵谦顶了罪,他谎称自己是受人欺骗,与定王无关。开封府虽然从轻发落,但赵谦还是被打了三十大板,被勒令出京,三年内不准回京。这件事明显是个警告!

赵元俨唯恐刘太后猜忌,还会再次下手。深思沉晦,便闭门与外人隔绝,自称谬语有阳狂病(即神经病),不能上朝议事。太后刘娥也乐见赵元俨如此。如今二人表面上和谐,但刘娥的亲信们,对赵元俨戒备甚深。

说起往事,主仆两人相对而泣,都是唏嘘不已。好容易恢复平静,两人开始聊起别的话题,从宫里宫外的变化,到江南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话头引到了施太医身上。

讲到施太医,赵谦想起一件要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缎的包裹,双手捧给赵元俨,说道:“大王,这是施太医的遗作《三住铭》,据说是吕洞宾的修道之术,修习后可以延年益寿,奴婢特意要来献给大王。奴婢想小皇帝身子骨弱,成天病殃殃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长成人。大王身体强健,又还年青,只要您保重身体,熬也可以熬死那个老太婆。大王总有出头之日……”

“闭嘴!”赵元俨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也只有他俩,便斥道:“小谦子,你作死啊!老师传到老太婆耳朵里,还能活吗?”

“大不了一死,奴婢有什么好怕的!”赵谦愤愤不平。冷笑道,“哼哼,兄终弟及,太宗做得,大王咋就做不得?何况本来这皇位就该是大王的!那么多人看见先帝伸出八个手指,已经表达了心意。若不是朝中那些大臣都是老太婆的心腹,篡改圣意。殿下,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大王如今韬光养晦,也别忘了……”

“罢了,别说了。如今木已成舟。此事休要再提!小心隔墙有耳。你说的对,活下去才有机会。”赵元俨不想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他伸手拿起了《三住铭》。

“好字!”

赵元俨一看那字,顿时来了兴趣。突然又咦了一声问道,“咦!这并非施太医手笔啊,莫非是吕洞宾所作?”边说着他边用手指沾水,在桌上临慕起来。

赵元俨自从称病不朝后,因为害怕刘娥害他,便再也不轻易出门。窝在家里,他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唯独喜欢收藏各类书籍,喜欢写写画画。上次的事情,赵元俨着实被吓怕了,便潜心在家研究书画。他善于模仿二王书,工于飞白体。他的国画水平也不错,后世《宋史》评价:“……所画鹤竹,雪毛丹顶,传警露之姿;翠叶霜筠,尽含烟之态。亦尝自朽十六罗汉,令蜀人尹质描染。棱棱风骨,非常格所及。”今天见到如此好字,难免会见猎心喜。

赵谦连连摆手,忙解释道:“不不不,这是施太医的孙子施平施伯原,亲笔为大王抄录的,《三住铭》的原本尚在这小子手中,不肯割爱。”

赵元俨手下一滞,不敢置信的转头问道:“什么?这么老道的字体,竟是那个小娃娃写的?”

赵谦指天发誓:“大王,奴婢哪敢骗您!当时奴婢就在场,亲眼盯着这小子一笔一画写完的。”

赵元俨把书一拍,气道:“羞煞我也!本王练了三十多年的字,如今竟然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真是岂有此理!这世上难道真有天才吗?”

赵谦缩着脖子不敢吱声。别人不了解,他可是知道这位大王,这位爷外表宽和,其实颇为自负。赵元俨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一笔好字,其次才是山水画。说实话,当初他自己看到施平的字时,也是惊为天人,不敢置信。那家伙根本就不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精明得像个老吏,做人做事都滴水不漏。如今在新野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

赵元俨似乎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突然他展颜一笑,说道:“看来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小谦子,你不知道吧,这小子的名声已经传到朝堂上来了。前不久,邓州知州上奏,说这小子献药方,控制了南阳疫情的传播,救民无数。邓州知州为其请功。不知什么原因,这件事到了宫里,却被老太婆压了下来。前两天,新野县令县尉,联名献上祥瑞,说仙云山庄献上了能产五石的稻种,他们亲眼所见产量惊人。还有什么土豆玉米海外异种,最近朝堂上为这事闹翻了天。李平章斥责此事荒唐,要治新野县令的罪。吕知政倒是稳重,建议大司农先试种一年,再做处置。那位老太婆显然不喜欢这小子,这件事又被压了下来。看样子,咱们这位太后对施太医还是有所忌惮啊!前不久,那位李宸妃也死了,如今知道真相的只剩下你我了。或许还有这位施小子。”

赵元俨看向赵谦的眼睛,又问道:“小谦子,知道你受过施太医的大恩,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兄弟。这里只有你和我。说说看,根据你的判断,这小子是真的失去记忆了,还是装傻的呢?”

赵谦被盯得发毛,赶紧答道:“大王,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敢有所隐瞒。奴婢跟他相处了几天,发现这小子不仅字写得好,书也读得不错。尤其是那手医术,绝对是得了施太医的真传。奴婢敢说他的医术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不过,有一点奴婢敢发誓,这孩子恐怕真的得了离魂症,那模样真的不是装的。从扬州到新野,他根本就认不出来奴婢。连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两位郡主,都不记得了。”

“离魂症么?”赵元俨自言自语,忽又笑道,“也许你说的对!怪不得当初老太婆没有动手。你不知道吧,殿前司班直刘信刘实甫,前几天竟然犯了错,被贬去新野,当了县尉!堂堂的禁军都虞候,将门子弟刘信大好前途不要,竟然见色起意调戏宫娥,真是莫名其妙。你说好笑不好笑?不知道老太婆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忍得住?哈哈……”说罢哈哈大笑。

“刘信当了新野县尉?”

赵谦听了脑子里轰的一声,顿时脸色煞白。怎么会变成这样?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赵谦为施平的处境,开始担心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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