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40号盒子杀掉编剧

造雨车全力运转,雨丝绵密如针脚。

胡同深处,师父亲身上阵。

一把年逾花甲的老骨头,搞得我这个替身反倒有压力。

迎头两盏灯,给师父的背影描了道金边儿。

灯一亮我就喊: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师父没有回头,我料到如此,没有回头路。

黄包车上可以有枪,座位底下藏着,掀开坐板就能看到。

逻辑上讲得通,久坐徒弟的车,师父大意了。

再或者简单粗暴,匿名告密,委屈您受两天苦,除掉马汉山立马救您出来,没想到军统提前下手……

师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费尽心思所想,竟是如何在后面的戏里,把他写死。

雨水打眼,视线变得模糊,戏写不下去。

自己是谁也搞不清楚,替身或者枪手,王尼克还是王亦可。

恍惚中,不知看见的到底是师父还是老板,一个瘦削的身形,在雨中摇晃,他缓步走来,我简直无处可逃。

老先生台词功力深厚,即便不收同期也要把声音送到:“你的问题组织上已经查清了,欢迎回来。”

来自剧终的审判,他伸出双臂将我环抱,犹如绞刑。

暴雨骤停,掌声雀跃。

我没听到导演什么时候喊停,稍一晃神儿,大家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庆祝戏骨老师戏份杀青。

“这么吃苦的年轻人不多了。”老先生紧紧抱着我,情不能自己。

我说,“怎么又改了。”

先生耳背没听清楚。

我冲他吼叫,“这他妈是谁写的戏!”

掌声盖过了我的质疑,老戏骨手捧花束,被众人簇拥而去。

泡泡用干毛巾揉搓我的头发。

老板靠在后排座,开着车窗抽烟:“人家经纪人找上门来谈的,反面人物有损风评。说到点子上了,有理有据,投资方能不考虑吗?”

在家给我们的宠物猪洗澡,泡泡也是这个手法,只可惜,我不会用小猪的法子抖擞毛发。

那样就可以迅速甩干水分,逃脱女友的蹂躏。

我问女友,“刚这场戏怎么样。”

她说,后脑勺出镜,想得还挺多。

“没露脸那就圆得回来。”我说明星的戏排在明天,“今晚还可以改一稿。”

“明星的戏不要你操心。”

老板再一次强调自己的存在,“你就一替身,给你平反还不乐意了?”

“怎么就平反了?”

说不出那儿来的脾气,我提高了语气,“这事儿就这么简单?组织上有没有考虑过风险?”

“师父说了还不算吗?”

老板坐直了背,“卧底就这么一个联络人,叛没叛变师父说了算。”

他的手,抓住了前排两个椅背,“这就好比你的论文过不过,我说了算。泡泡往家里带女婿,他爸说了算。”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父母之命呢。”泡泡噗嗤一笑。

“我就举一例子,有问题吗?”老板也乐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他可以不要身份,功劳记师父头上。”一片笑声之中,我显得尤其不合时宜,“不干掉马汉山,他心里痒痒。”

“没完了是不是?师父多少年的**湖了?人家缺这一个功劳?现在王亦可硬要送人情,你说师父领不领这份孝心?”

连串的问号,形成一段气势不凡的独白。

不等我回答,老板下令结束对话,“这事儿就算完了,晚上组里一起吃火锅。”

“又他妈是火锅!”

还好他们没听清楚,我改口说,“今天吃什么锅底。”

女友温柔一笑,发动了汽车。

后视镜里,看见老板熨帖地靠回椅背,我知道,这事儿完了。

我是一个跟焦员,现在我的想法是,杀掉编剧。

没办法,这事儿完了,所有人都让我这么干,要不然他们为什么老问我,枪练得怎么样。

现在我明白过来,这他妈就是一次谋杀,我连枪手都不是,我是那把枪。

那时候,剧组的火锅还没吃完,我已经坚持不住,提前跑出来找厕所。

片场荒凉,茅坑简陋,屁·股底下阴风阵阵,我感觉像是被人瞄准,就势转换蹲姿寻找目标一

“我看上的人跑不了。”

手里没枪,我陡然清醒,可惜晚了一步,五米开外,斜对面坑位伸出来一只黑乎乎的枪口。

看不见正脸,只有一只烟头叼在嘴上,明灭可见。

“你已经有点样子了。”是他妈的神经病导演的声音,他说我进狙击小组能当个副手。

“这破戏早他妈拍完了。”

话一出口,发现有点冲,我跟上一句找补回来,“你吃火锅也拉肚子吗?”

他不回话,但瞄准镜一直吊着我,这让人很不舒服。

眼下肚子不饶人,我只能缩回脑袋,尽量把身子贴近身边的水泥矮墙。

“老电影制片厂借出来的,每一把都登记在案。”

我问是不是真家伙。

他说,“枪械组改造过,不能打制式弹,换成空包弹,只留底火和弹壳,照常发射,也出声,七步之内可以伤人。”

这是王亦可学枪械改造时,师父说的话。

“跟我讲这些干什么。”

“不好意思入戏了,你们的台词我都记得。”导演不无炫耀,他拉动枪栓作响,听来清脆悦耳。

扣动扳机,触发底火,弹头飞行,命中目标。

每把枪,在逻辑上都是一个闭环,从击发到死亡,没有巧合,忠实可靠,这几乎是对命运绝佳的隐喻。

我忍不住探出脑袋,黝黑的枪口,立刻将我吸引,黑暗深处膛线缠绕,犹如毒蛇的信子,充满诱·惑与挑·逗——

“借我玩玩儿。”我扔一根玉溪过去,“突然想拍两张照片,发朋友圈。”

“车是哪辆,我放你后备箱。”他收了我的烟,“有制片厂的人专门盯着呢。”

吃完火锅,打开后备箱,取出枪,我回到副驾驶。

女友问我,包里面什么东西这么长。

“钓鱼竿,你爸喜欢,我先学着。”

女友扑哧一笑,说等我爸回来你再演。

但是我很清楚,我叫王尼克,不是王亦可,后面那个是替身。

我告诉她:“可是现在戏已经杀青了。”

车外嘈杂,我关上了窗,“戏里头运气太好,错以为自己可以写好生活。一个小镇做题家,考上了北城最好的学校,追到了学院最美的女生。”

“前年院里影展,遇上老板,他问我哪个系,我说戏文,他看我话少,我说能写就少说。他说这句词不错,收了我做研究生。”

“几年间没什么进步,唯独做枪手颇有经验。上个月拉到这单抗日神剧,老板催进度,导演要改戏,现在轮到我选,干还是不干。”

“这是一个问题,漠然忍受命运暴虐的子弹,抑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喜剧,欺师灭祖、借手杀人、冥冥中的判决、意外的屠戮、以及陷人自害的结局……”

女友问我,神叨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说《哈姆雷特》台词,背下来给你写情书用。

女友受不了撩拨,把身子倾过来。

我拒绝她:“现在你听我的,这里写了五组号码,如果这辈子运气还没用光,今天我能成事儿,你也会中一注大乐透。”

她问我成什么事儿。

我说,现在你听我的,下车直走,绕过街角就是投注站,不要回头。

车窗开一条缝,透过瞄准镜,正好看到天通苑大门口。

女友跟在老板后脚下车。

后者早就说过,要回家给我们取赣南烟熏老腊肉。

两分钟后,老板拐过门禁迎面走来,在我的瞄准境况里,沿着分划板,向靶心匀速移动。

我已经算好了公式,照此速度,十七秒后就是最佳出手时机。

这感觉怎么讲,像极了摄影机的寻像器。

那还是进组第一天,我问女友,镜头里世界是什么样。

女友说,寻像器里看不到色彩。

她从背后把我环抱,灰度模式下,整个世界的饱和度都低了一档,这能让你沉浸在自己寻找的目标上。

她贴着我的耳朵说,放心吧,哪怕取景框里,明明白白是小鲜肉的面部大特写,在我看来,也只是构图元素——

言犹在耳,扭头看见女友拐过街角。

我并不想杀人。

关于这件事,有两种解决办法。

说服自己放弃杀人,或者让自己相信你并不是在杀人。

就这么回事儿。

德国工程师设计毒气室时,全部所想,只是如何让这个花洒,更加贴合流体力学特性,花洒就是干这个的对不对?

寻像器和瞄准镜也是这个原理。

狙击手一般会瞄准头盔帽徽,或者胸前的纽扣,看不见鼻子眼睛,哪怕果露的皮肤都没有,仅仅是让准星对准特定色彩形状而已。

这时候你就会忘记,自己要杀的是一个人。

一个人如何冷血,才能对自己的师父下手,我想,我找到了那个技术手段。

稍稍沉转枪头,我把准星瞄准了西服上的胸针,那是一只瓢虫,霓虹下晃着微光。

胸腔留半口气,手指预压扳机,在呼吸结束之际,水平向后施力——

砰然作响,犹如核弹爆炸。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老板仰面摊平,形似一个大字。

探了探鼻息,平稳通畅。

身边老头儿问我要不要紧,声音和手脚都在哆嗦,刚才的巨响就是他的手艺。

他反复强调,用了七八年的老家什,从没出过问题。

有话跟城管说去,我恐吓他留在此地,不准逃跑。

人群很快围上来,不少熊孩子已经抢起了地上的爆米花。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搜索至五米开外,找到老板的公文包,摸一摸里头U盘还在,另有一份打印稿。

取走东西,我把公文包丢回原处,抽出剧本最后一页,只有三行字一场戏:

327学习巷日外

亦可、师父,二人乘伞同行,巷外车马鼎沸,人影幢幢。

一剧终一

如同失败的谶语,读完满是厌恶。

撕掉大结局,剩下的丢进垃圾桶。

正准备拨120,导演的电话抢先一步。

那时候旋风忽来,剧纸裏挟着王亦可的命运,在小区上空飞舞。

听筒里传来导演的声音。

我下意识揣好U盘,就像抓住了整个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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