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很像一个人

“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

李莲花望着门外,往树上拴马的人。

时值入夜,车队在荒野停下,捣鼓起晚饭来。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掐着点就到了。

拴好马,两人往里走。

把刀剑靠在墙边,就熟门熟路地去盆里净手,再去拿碗筷。

李相夷拉开橱柜,从里面摸了两只碗,两双筷,一半给小笛飞声。

“我也觉得正是时候。”

“赶了一天路,正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笛飞声扒着大白米饭,嘴角一掀。

“的确正是时候,吃完了,你们谁洗碗就行。”

小笛飞声刺他,“你凭什么命令我们?”

两人一对眼,目光里都是隐隐的火花。

李莲花抵着下巴,低咳一声,两人焦灼的视线别开。

顿了片刻,他转向两个小的,“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米饭。”

“阿飞说得是啊。”

小笛飞声剜大的自己一眼,才对在锅里舀饭的李相夷道,“我们猜拳。”

李相夷把盛好的那碗饭给他,又拿过他手里那只空碗,便和他猜起拳来。

两只手同时一出。

一个剪子,一个拳头。

李相夷输了。

他灵机一现,“再来,三盘两胜。”

小笛飞声不理他,到桌前勾过长条凳坐下。

他还不清楚李相夷,最高纪录是十七盘九胜,他胜。

李相夷在背后,作势踢人一脚。

方多病鼓着腮帮,评价道,“你的运气还真是跟李莲花一样差。”

忽地,他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们以前办过一个案子,要推个人穿新娘子的嫁衣,去引凶——”

李莲花拍下筷子,瞪他,“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是吧?”

方多病戛然而止。

那眼神,要杀人。

盛好饭过来的李相夷“哦”了一声,显然来了兴趣,“继续说啊。”

方多病装聋。

不过就算他不说,李相夷根据他上下两句话,也能猜到穿新嫁衣的人是谁。

小笛飞声也猜到了。

两人一致看向李莲花,想象那身素衣,变成大红嫁衣的样子。

随后不约而同一笑。

笑罢,又颇为可惜。

也不知是过去哪一年,破的哪桩案子。

早知道跟去瞧一瞧好了——不过,必然是跟不去的。

李莲花往他们两个碗里堆菜,没好气道,“不饿是吧。”

两人吃起饭来。

再不吃,味蕾也不知要多遭多少罪。

就是碗里那些菜,李相夷也不老实,边吃边往狐狸精碗里放。

狐狸精哀怨地瞅他一眼,踢着自己的碗走了。

过了会,方多病夹着红烧鱼问,“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李相夷玩笑似地反问,“怎么,就许你们去洛阳,我们不能去?”

“你们如何知道我们要去洛阳?”方多病又问。

“还有,你们去洛阳做什么?”

“路上听说了贺家的事。”小笛飞声答前面那句。

李相夷答后面那句,“抓鬼。”

“鬼”字如长针,清晰地刺入耳中。

李莲花神色微变。

“洛阳有鬼?”笛飞声余光扫下李莲花。

石寿村客栈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李莲花怕鬼。

方多病还唬人,搞得李莲花有那么一会,不愿跟他走一块。

天下第一怕鬼,有趣。

怕鬼的未来天下第一说鬼,也有趣。

“难道你们路上没听说过?”李相夷继续道,“洛阳有无面鬼抓人。”

“被抓走的,没一个回来的,都被吃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皆是淡淡,只有李莲花最奇怪。

他暗暗一瘆,却镇静地提出质疑,“没有脸,就没有嘴,吃什么人。”

小笛飞声咽罢嘴里的饭,低喃了一句,“还真是一模一样。”

这世界巧得很。

李相夷听罢,也愣了愣。

他忽有种与李莲花重合的感觉。

奇也怪哉。

他回过神,壮胆又道,“鬼会法术,能散出阴冷的黑雾来。”

好生耳熟的话,小笛飞声翘眉。

得,李相夷学了去,吓起人来了。

而且,说也不是重复说,还进行了润色。

“当你走在阴风怒号的荒野,或者空无一人的长街时,它就从你背后过来。”

“嗒嗒嗒,脚步声在响,一回头,什么也没有。”他强忍着惊惧,话音放得阴恻恻的。

“之后,黑雾弥漫开来,又浮又虚。”

“手能穿过去,却能像蛇一样,把人绞住。”

“欻,你们就没了!”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黑。

一股冷风,从寂静灰暗的荒林中吹来,袭进莲花楼内。

“俗套。”笛飞声没有半点慌张。

“本少爷六岁起就不怕鬼了。”方多病嘚瑟。

而李莲花通身一凉,悚了悚。

他朝李相夷翻了个白眼,“你有完没完?”

李相夷当然完了,他自己也犯怵。

再说下去,万一李莲花把自己丢出楼去,一个人到荒林里过夜怎么办?

他现在不小了,李莲花还真干得出来。

吃过饭,李相夷收拾碗筷。

其他人就去洗漱,准备睡觉。

所以,他成了最后一个洗漱完的。

弄好时,方多病和大小笛飞声都躺下了——在一楼。

莲花楼过去那五年里,他们几个加上南宫弦月,晚上最多能睡六个人。

原来的床是根本挤不下的,可再加又占地方。

后来,方多病就用机关,打了张折叠床,接在一楼最初那张床床边。

睡觉的时候就拉开,不睡的时候就收好。

如此一来,二楼就空了。

一堆人挤下面,排着睡,大通铺似的。

李莲花还没去大通铺跟人挤,他坐在桌前,削着一块筷子嘴大小的竹木。

“你会修?”李相夷走他对面。

师父那个破葫芦,他解下来,放到桌上了。

没想到李莲花注意到那个破洞,还修起来了。

不过,李莲花不是注意到的。

他一直都知道,酒葫芦上有个被他弄坏的破洞。

听到这话,他头也没抬地颔下首。

他修过一次,自然明白手头的这个,该如何修。

他放下刀,拿过葫芦,同洞口比比,还是大了点。

拾起刀,又细细削了点去,再用砂布打磨过,吹掉木屑粉。

再一比对,合适了。

“去,把那个格子,还有那个格子里的东西拿来。”他指着柜子,对李相夷发号施令。

后者二话不说拿来。

搁桌上,他就坐对面看。

李莲花用狼毫沾蘸了点鳔胶,涂在洞侧。

继而把小木块往里一按,就严丝缝合地堵了进去。

他一动手指,“打开。”

李相夷把几个小瓷罐打开。

里面是颜料,李莲花照着葫芦的红棕调色,调完,涂上去。

如此,便看起来殊无二致了。

李相夷感觉很神奇,“就这么好了?”

“等颜料干,再上层防腐防水的桐油。”李莲花放下东西。

放完,翻过个茶杯握在手里,“倒个水。”

李相夷难得没挤兑人一身懒骨,当即拎起茶壶,给他满上。

李莲花不紧不慢地喝起来。

等喝完,颜料也干了。

他便往补好的破洞上,刷层桐油。

刷好,递给李相夷,“好了,看看。”

李相夷接过,手里的葫芦像没坏过。

除了桐油未干,有种别样的湿润色泽外。

“谢了。”他道。

“你知道就好。”李莲花手指虚空点他一点。

“下次别再把你师父的酒壶弄坏了。”

猛然,李相夷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知道,这葫芦是我弄坏的?”

李莲花一滞。

糟了,口快了。

他心虚地挠挠鼻尖,而后有理有据地解释。

“不是你弄坏的,你带下山来修什么?”

“难不成漆前辈,还自己给它戳个洞不成。”

“我还不知道你,鬼主意多得很。”

“我——”心虚的人,换成了李相夷。

“行了,”李莲花掸下衣服,“等回山的时候,记得把酒葫芦还回去,再给你师父带壶好酒。”

别像他一样,自始至终都没能把酒葫芦赔给师父。

即使修好了,也赔不了了。

更没有给老人家带壶好酒。

也不知敬在坟前的那些酒,老头能不能喝到。

总归,他补好了葫芦,有的破洞,却再也补不上了。

他目光变得消沉而深远,恍若屋外的茫茫夜色。

李相夷看着那急转而下的目光,变得萧索与落寞,一时间有些无措。

心口莫名同频共振般,被钝刀刮了一下。

他伸手晃了晃,“……李莲花,你怎么了?”

李莲花回过神来,仍旧被些许恍惚拉扯着。

“没什么。”他眨下眼睫,才看向李相夷,“记住了吗?”

那语气轻如鸿毛,却万般珍重。

李相夷点点头,“记住了。”

葫芦修好,两人便去大通铺睡觉了。

夜色缓缓浓郁,又渐渐淡去。

荒野起了大雾,蜿蜒的长路断开,似尽头就在眼前。

早饭后,他们就在等雾散,以便开拔。

李莲花领着狐狸精,到雾里散步去了,湿润清新,肺都是活的。

剩下几个,在混打。

李莲花不让他们在楼边打,他们就跑到远处的空地上。

以至于身形半遮半掩,只能听见刀剑错来错去的声音。

一会儿是刀跟剑撞在一起,一会是刀跟刀,一会是剑与剑。

有时候,全部拼在一起,也不知如何斗的。

突然间,有人不打了,循着李莲花的背影眺去。

那背影笼在雾里,朦胧而飘渺。

李相夷不知怎的,朝那背影伸出手去。

他伸着,可不敢过去碰,怕一碰就散。

“……是你。”他喃喃道。

像,实在太像九州剑阵迷阵里的那道影子了。

“李相夷,你发什么愣?”

后边的三个人不打了,问他。

李相夷好似与他们隔着屏障,没答。

他们便过去拍他,没拍到。

李相夷跑了,往李莲花跑去。

他魔怔似的,把手里的剑递过去,“你拿一下。”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李莲花很懵。

“……不是,为,为什么呀?”

“让你拿你就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相夷的话很急切,有了点吼的意味。

李莲花没拿。

他就固执地搪过去。

冰凉,还带着点少年人手心余温的剑柄,落在李莲花手里。

他不得不握住了。

那一刻,内里就像少师一样,沉甸甸的。

但被压得踏实。

手不自觉地摩挲下剑柄,没什么磨损,很新。

昨天,见到新鲜出炉的少师时,方多病一个劲地摸了又摸。

其实,他也想摸一下的。

最后忖了忖,还是算了。

他近李相夷的少师,情怯。

然现下被硬塞过来,昨天那点起伏的痒意,竟被抚平了。

就是……李相夷在发什么疯?

发现自己是谁了,不应该啊!

他注目着李相夷,发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惶惑而认定。

“你很像一个人。”

“……什么人?”李莲花被盯得发毛。

“一个没见过的人。”李相夷认认真真。

“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像?”

“我就是……”

觉得像。

李莲花用剑柄敲他额头,敲完,把少师丢回他怀里。

“一天天的,莫名其妙。”

他勾手叫狐狸精,回楼里去了。

李相夷站在原地,搂着剑。

额头后知后觉地一痛,迷阵里的幻象方才退去。

他视线一瞥,发现另外三个人在看着他。

小笛飞声不明所以,杂着担忧。

方多病和笛飞声也忧心,就是不大一样,仿佛怕被发现什么。

所以,他们追着李莲花问去了。

只有小笛飞声一个人往李相夷走去,并怀疑他精神错乱了。

“你才精神错乱!”

李相夷提着剑,大踏步回去。

小笛飞声无奈,难道不是吗?

看来,得让李莲花给他治治,他思量。

晨光越来越亮,驱散了雾气。

莲花楼与贺家车队,再度往洛阳驶去。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的马,也被套去拉楼了。

这样省力,也能快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俩觉出一件怪事。

莲花楼的蔬菜都完得很快。

吃素,也不是这么吃的。

再说,饭桌上有肉,他们也没看见李莲花三人多吃什么素。

明明今天削两根萝卜煮,明天就少了七八根。

一问,李莲花忽悠说,“喂马了。”

实际上,自然是偷偷喂给问天痋了。

“马吃萝卜?”李相夷疑惑。

李莲花“嗯”了声,方多病点头,笛飞声默认。

“那我也要喂。”李相夷说着,就要去筐里拿给马。

小笛飞声也好奇,跟上去试。

三人:“……”

他们不应该觉得浪费吗?!

即刻,两个小的被制止作罢。

喂马,等着吃白饭啊?

赶路的最后一天,他们确实吃了顿白饭。

好在,洛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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